《山靜日長》宿悅
《嘲三月十八日雪》宿悅
取得1957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作家阿爾貝·加繆說:“寫作,就是生涯兩次。”二十年前,當我第一次看到宿悅師長教師的書法,就是這種感到。那水墨間包含的“人生之外的人生”,躲在云煙里,云煙不盡,只要經年穿過,方能碰見所躲。二十年后,當宿悅師長教師的書法再度走進我的視野,筆筆都在云煙散盡之后,結字、行氣若青峰不移,云在凈瓶,皆續前緣,卻又分歧于往昔。我們挾了云頭對坐,他提筆寫我所見的水墨,我提筆寫他水墨地點的云煙,一場展覽“無盡躲”。
為什么用“無盡躲”這三個字?我沒問。于我而言,這三個字是海天。不用問,里面風卷云涌,降生進世,宿悅師長教師當切身經過的事況;晉人精微、唐人法式,柳之骨健、褚之骨韻,二王行逸、金文小篆、漢印戰璽……他自穿越其間。“無盡躲”這三個字,像極了他點在宣紙上的一個平行世界的起跳點。
海天太闊,風云難料,雖有定點,一朝一夕怎能說清。我查閱材料,也是有緣,“無盡躲”一詞兩說,正應了降生進世的來去行途,卻異曲同工:
降生有禪語。《年夜乘義章》有言:“德廣難窮,名為無盡。無盡之德,包括曰躲。”《華小樹屋嚴探玄記》有言:“誕生業用無限,故曰無盡躲。”
進世有文心。東坡居士的《前赤壁瑜伽教室賦》有言:“惟江上之清風,與山間之明月,耳得之而為聲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無禁,用之不竭,是造物者之無盡躲也……”
此外,泰州學派的一代宗師李贄在其《雜說》中說:“寂寞書齋,單獨惡棍,試取《琴心》一彈再鼓,其無盡躲不成思議,工巧固可思也。”
降生進世,恰似宿悅師長教師水墨行途的坐標軸。
記得二十年前一個初夏的午后,我看到宿悅師長教師書寫的一紙《心經》。不曾碰面,經文已支出囊中,回家路上,京城胡同里的槐花正噴鼻。二十年后,機緣偶合,我在一個初冬的午后第一次步進宿悅師長教師的書房,屋中擺設未及細不雅,只見南窗上貼著一張宣紙,遮空蔽日,光漸漸暈染;陶爐烹茶,水垂垂沸開,光暈與水氣彌散,心坎頓覺暖和。坐定后,飲幾杯茶道別落日,他在書案上睜開一卷早先書寫的《金剛經》,我一眼讀到二十年間的冷暑相易、日月輪會議室出租轉。眾人寫經多沐手,唯洗心者屈指可數;人言寫經可靜心,而參心者能有幾人?宋詩中有一首《偶題》很冷門:“露葉明朝彩,云峰吐夕嵐。山中無窮景,詩力不相參。”當筆尖的念力參透,明滅間盡是暖和。于不雅者而言,凡遇經典,會靜心觀賞;可觀賞觀賞,多落在“不雅”上,有誰能“參”?宿悅師長教師筆下字字參心,他落筆的一霎時,說“短”即為筆尖觸紙的一瞬,說“長”若一名錦衣長者每年一次用絲綢袍袖輕拂泰山,直到將泰山撫平。芥子須彌盡在參心書寫之中,他的書房有秘訣。
書房中有秘訣,也有隱帳。落日落盡,他點起晚燈,帳中清澈。米蘭·昆德拉在《笑忘書》中說過一句話:“美是紀年的廢止,是對時光的抗衡。”我感到宿悅師長教師的隱帳就是這般。隨同晚燈的有藍協調威士忌,雅室案幾之間還有不少他寫的小品文字,他寫無垢、寫厄除、寫漁隱、寫不貳過、寫橫琴侍鶴、寫落梅如雨、寫還至本處、寫何事惶恐、寫心念不空過、寫明歷歷露堂堂、寫越不聰慧越快樂、寫隔簾風細有茶噴鼻、寫瞭解已是上上簽、寫“獨依古寺種秋菊 醉臥西窗聽夜濤”……我看到的不只是字間“筆貴繞左,書尚遲澀”的意力,也不只是“努如直槊,勒若橫釘”“倒閉鳳翼,聳擢芝英”的神形,我更看到了他讀過的書、看過的片子、聽過的音樂、愛過的人。坐標軸上的創作:時間、水墨、筆、紙、南窗、晚燈、杯茶、盞酒,此刻參字的他、彼時觀賞的我,遠在某年,近在此刻;隱帳中書案六尺、塵凡千丈,人間的穿越來去,究竟誰是誰的過客?
那次興盡晚回時,正值京城的冬交流日;此篇閒談落筆時,我置身初夏的杭城。午餐后信步走到西湖以南的滿覺隴,“滿隴桂雨”的時節未到,游人也未到。谷中鳥叫引我們與水樂洞偶遇,洞中探幽,確得水叫之樂。洞口模糊可見摩崖石刻,篇篇皆言洞天兩重似降生進世、隔空易年。我想起與懷素并稱“顛張醉素”又與賀知章等人同屬“飲中八仙”的張旭,他不只擅草書嗜酒,幾句詩也寫得應景:“隱約飛橋隔野煙,石磯西畔問漁船。桃花盡日隨流水,洞在清溪何處邊。”就在這私密空間清溪洞邊,忽感到我已穿過宿悅師長教師的水墨云煙,見之所躲:此中不只有古意、新意,更有只屬于他的今意;無處不在,無意著跡,無痕作為,無盡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