尋覓天命,共情龍王,一夢西游。
《黑神話·悟空》于盛夏橫空降生。當封過佛位、回回花果山的年夜圣再次站在眾天兵天將前,四年夜天王巨物威壓,二郎真君拋出巨斧,一道驚雷劈在金箍棒上,也打進每家教一位酷愛《西游記》的國人心頭,激蕩起少年讀四年夜名著的癡迷。那些反復不雅看86版電視劇、等候蓋世好漢踩著七顏色云的記憶,周全蘇醒。
故事跟著小猴退場睜開,要重走故地(黑風山、黃風嶺、小西天、盤絲洞、火焰山),尋回悟空的六件靈物,破解其逝世亡之謎。游戲這般誘人,編織出再歷西游后傳的好夢。玩家輔助小猴接收“天命人”的修行與考驗,本身也終極成為天命所回。梳理該作的時光線,第一回目末尾,黑風怪自述重建不雅音禪院五百年。禪院毀于唐僧師徒夜被火燒(《不雅音院僧謀寶物》)事務,對比小說內在的事務,是貞不雅十三年(639年)9月(汗青上玄奘從長安動身是629年)三躲由唐太宗和多位官員送出長安,第二年(640年)初春抵達黑風山,按毀院-黑風怪到南海修行-前往,那么游戲的設定應當是1140年之后,南宋或元代。回看故事自己,化為人形的仙人、精怪、靈獸,為什么多為唐代衣飾作風?緣由能夠有兩方面,其一,劇情上新的探險與西游往事慎密聯繫關係,多以故人視角復原孫悟空在唐代的經過的事況;其二,唐宋相連,雖有變更和差別,亦有傳承,衣飾上保留有唐風舊韻。
“天命”貫串全部游戲,它究竟是什么意思,“稟賦”、“本性”、“上上帝宰命運”?作為一個汗青概念,早在先秦文獻中它就被反復說起和會商,羅新慧傳授在《周的崇奉:天、帝、祖先》有《“天”與“天命”的沉浮》一章,深度分析諸子對“天命”的闡釋,孔子以為這是有興趣識的天的旨意;孟子提出,人人可得天命,引車賣漿、田漢漁夫與君主異樣可取得上天降下的“年夜任”;實際生涯中,人們將看不見的原因回因于“天”,這些原因招致的成果則是“命”。《黑神話·悟空》里配角小猴與他尋覓的孫悟空無疑是“天命人”,它想講述的“天命”究竟是什么?一個幕后之人——高踞于上,以六合萬物為棋局的神佛?仍是一個成果——周而復始、難以逃走的宿命,小猴成為悟空,背上義務、戴上緊箍?
一、龍有天命
一路劈怪斬妖的配角,一直緘默,沒給出一句謎底,我們只能從游戲的碎片里咂摸藏匿的線索,拼集出故事之外,與《西游記》、汗青聯合的另一個“本相”。
在第四回盤絲洞篇,小黃龍曾有獨白,信息量很年夜,應當是主創團隊給玩家的“昭示”,他道:“師長教師還說,舍身成仁,即是我族生生世世的天命”。此處的小黃龍是“四瀆龍王”之一,掌管淮水;“師長教師”則是《西游記》里跟涇河龍王賭博的袁守誠;“我族”當然指龍族,涵蓋四海龍王和龍子們。
龍為何背負天命?他們為什么也是“天命人”?這里有《西游記》、《黑神話·悟空》、汗青三個維度的交錯。第一維度,民眾最為熟習,龍是西游故事的緣起,而龍族腳色無一不感染“因果”。唐僧(陳玄奘)與不雅世音菩薩在人人間相遇的契機是唐太宗宣傳善果、選抬高僧、開演經法,其背后的緣由是太宗夢龍。先是,嗚咽的涇河龍王夜半進夢,自述冒犯天條逝世罪,懇求天子困住行刑人魏征,陷害其生命;后有,被斬的龍王提著本身的首領,糾纏太宗,高喊“還我命來”,招致天子吃驚,五臟氣衰,魂游幽冥鬼門關,幸得還陽,才有一系列廣布善行、佛事營福。所以,龍王之逝世是玄奘以金蟬子的成分遠行求取真經的“因”;陸續表態的眾龍王、龍子屢次進場為西行之“果”辦事,好比灑下甘雨仙水、送上深躲海底的神通武器、率水族搖旗助陣,甚至是化身白馬萬里馱載,即便黑河成妖的鼉龍擒僧往,也有西海龍子擔任救人、年夜義滅親。西行之路,可謂處處有龍。
二、四瀆掉龍
第二維度,游戲劇情對經典文學故事的延展,可謂龍族續篇。在《黑神話·悟空》從頭勾畫的后西游時期里,沒有師徒再赴靈山(五人組除了豬八戒在第三回從金鐃法器歡喜失落落并陪同一直,僅有金蟬子在黃眉年夜王的記憶片斷閃現),“天命人”小猴異樣要完成九九八十一難的考驗,此中,龍既化身妖王制造患難,也遵守“因果”為藏匿的天命展路。
關于四海龍王及其族屬,《西游記》基礎都有交待,并留有很多暗藏人物好比涇河龍王與西海龍王妹的九個兒子:“第一個小黃龍,見居淮瀆;第二個小驪龍,見住濟瀆;第三個青背龍,占了江瀆;第四個赤髯龍,鎮守河瀆;第五個白費龍,與佛祖司鐘;第六個穩獸龍,與神官鎮脊;第七個敬仲龍,與玉帝守擎天華表;第八個蜃龍,在大師兄處砥據太岳。此乃第九個鼉龍,因年幼無甚執事,自舊年才著他居黑水河養性,待成名,別遷挪用,誰知他不遵吾旨,沖撞年夜圣也。”對比他們的姓名、職掌,前四位分辨治理淮河、濟水、長江、黃河,也就是“四瀆”,尤為主要;第五至八位,沒有像兄長們獨當一面,是從事協助的任務(在佛祖、神官、天帝、東海龍王處);第九位,鼉龍悖逆,息事寧人抓走唐僧與八戒,后被擒獲、定罪。
從汗青的維度看,四瀆是上古已有的概念,沿舞蹈教室用至清代。《爾雅》《禮記》《史記》《漢書》等都有記錄,將這四條獨流進海的年夜川與國度祭奠相干聯。漢代時祭奠四瀆已成為天子祭奠江山湖海、祈求福澤的主要對象:“制詔太常‘夫江海,百川之年夜者也,今闕焉無祠。其令祠官以禮為歲事,以四時祠江海雒水,祈為全國康年焉。’自是五岳、四瀆皆有常禮。……河于臨晉,江于江都,淮于平氏,濟于臨邑界中,皆使者持節侍祠。”此后“年夜一統”王朝或是濁世中謀定全國的政權都將“祭四瀆”、君臣撰寫贊美河伯的祭文視為“規范舉措”,如北魏孝文帝《祭河文》傳播至今,“天子敢昭告于河瀆之靈”,道出人、神、天然不雅。
守護四瀆的四龍天然也有不凡的位置,是遭到敬祭的瑜伽教室年夜江之神。《西游記》中他們神龍一現,《黑神話》游戲里不再是池中之物,他們分開江、河、淮、濟的職位,墮進岔路左道,在黃風怪、百眼毒君(即蜈蚣精)麾下佔據一方。劇情環節呈現過兩次苦吟,在蒼狼林外與苦海龜島,訴說他們的苦衷,也引出“因果”:
無有因,頭懸市曹,何以?
無有因,四瀆掉管,何以?
無有因,諸色惘惘,何以?
無有因,慈善倒置,何以?
無有因,林隱赤髯,何以?
是曰,木生云煙,霧長雷電,擊背而歌,真意自現。
細讀來,念的是“無因”,問的是“有故”,暗涌著龍族與西行之事的天命。拆解文句,頭懸市曹,說的是涇河龍王,《西游記》里他被魏征斬首后“龍頭吊掛市曹,曉諭長安黎庶”。這件事最直接的因,是他為與袁守誠賭博,為贏的執念違反玉帝的施雨敕旨;再詰問一個步驟,為什么龍王要變作秀才與塵寰的袁守誠賭博呢?謎底是袁守誠神卦奇謀,卜出天上陰晴事,也就是勘破天機。
這里呈現一個違反史實的“漏洞”,唐朝對平易近間占卜有治理與束縛,特殊是占會議室出租星、占天,只能在官方停止。袁守誠天然是虛擬的,書中為他選擇真正的的汗青人物袁天綱作為背協調烘托,以有名方士叔父的成分突顯其卦象精準。但現實上,袁天綱既不是朝廷“天監臺”的官員,也不以占天著名,《舊唐書》《新唐書》《資治通鑒》關于他的篇章都是“相面”,他的相術結果《相書》七卷、《骨法》一卷、《氣神經》五卷都已散佚,古人不克不及窺其全貌,能讀到的只言片語,如“足下有龜文黑子并年夜貴,一品宰輔之相”,是經由過程人的面孔、骨骼、氣色、五官、身形甚至黑子(痣)等推算吉兇禍福、猜測將來。與袁天綱并稱相術雙星的李淳風確切有占天、占星行動,他所寫的《乙巳占》就是一本占星學的書,《隋唐嘉話》里還記錄他以生命和唐太宗賭博,正確猜測到日蝕。但他的占卜具有符合法規性,作為太史局最高主座,掌管的就是察看地理、稽定歷數,向天子報告請示日月星斗之變,風云氣色之異。
說回袁守誠,他假如膽敢在皇帝腳下、唐都長安城里賣卦、公然占天,不消龍王來找他,應當曾經被官府科罪為“妖人”,緝捕坐牢。事出變態,必有筆者的特別design,袁守誠的呈現是代表天與涇河龍王賭博,促進太宗夢魘、不雅音顯象等連鎖事務。所以“頭懸市曹”的因實在是天命,孕育出的果有多端:《西游記》里是善果,唐僧師徒西行取經;《黑神話·悟空》里則是苦果、惡瑜伽場地果,龍族自危“諸色惘惘”,涇河龍王的四個兒子惶惑不成整天,自知父親為玉成取經而逝世,心胸怨懣,離開仙籍,甚至落草“慈善倒置”的魔鬼之境,致使“四瀆掉管”、無龍鎮守。
三、飛龍寶杖
臆則屢中的袁師長教師,在西游副本里用龍王之逝世推進全局,到了后傳黑神話的故事中,更是以全國魔鬼為餌,龍族諸子為竿,釣出新的天命人。游戲里的六個回目,他都有現身,概況上在佛像前營繕砥礪、說著貌同實異的讖言,實則教授配角小猴秘笈良方,講解遍地妖王的宿世此生,是天意的向導和“謎語人”。
他與涇河龍王結下的存亡恩仇,延續到龍子一代,系鈴人也難以解鈴。當配角小猴與他在不雅無量壽佛經變相(取景年夜足石刻)前相遇,他看向經文自言自語,將塵封的苦衷流露:昔時涇河龍王違背天命,玉帝大怒要連坐定罪,嚇得四瀆龍神流浪掉所、四處潛藏。只需感染了因果,就會成為宿命的盤西餐、池中物,無論躲身何處,都是在六合年夜棋局中,所以“存亡已定,你我皆然”。這段劇情顯然與《西游記》構成互文,又奇妙地與佛像背后的石刻經文暗合,選段摘自釋教經典《佛說不雅無量壽經》:
“上品下生者,或有眾生,作不善業;五逆十惡,具諸不善。這般哲人,以惡業故,應墮惡道;經過的事況多劫,刻苦無限……于蓮花中,滿十二年夜劫,蓮花方開,不雅世音年夜勢至,以年夜悲音聲,為其廣說諸法實相,除滅罪法。聞已歡樂,應時即發菩提之心。”
“歷劫重生”,是袁守誠為四龍離開舊業、化險為夷尋到的秘法,也是“天”在小猴生長為悟空途徑上展滿荊棘、布置險關的底層邏輯,所以龍猴皆然,共擔天命。在《黑神話》游戲的維度,赤髯龍、小驪龍、青背龍、小黃龍被配角逐一擊敗,為其錘煉技藝、進步戰力,并化身良材,等候被鍛造成神級兵器:飛龍寶杖、天龍棍,陪同小猴殺出重圍、同赴災難。這兩件神器的戲份遠跨越最后進場的金箍棒,是玩家們心心念念之物,被列為最強設備、神珍極品。
飛龍寶杖與天龍棍都取材于《西游記》,前者是靈吉菩薩克服黃風怪的寶貝,書中描寫其在空中跟著咒語釀成“一條八爪金龍,撥喇的輪開兩爪,一把捉住妖精”;后者比擬隱晦和直接,原著里多有“天龍”(“八部天龍馬”即小白龍),火焰山回目還有“收來安置丹爐內,煉得金烏一樣紅,朗朗輝輝鮮艷,任教收支乘龍”,關于這一句的說明,各版本的校注有分歧說法,包含牴觸轉化、廣納明智、六龍變更、斂神發光等,字面上是指顛末鑄造才幹開闊爽朗輝煌,乘時而動。藏匿之龍以神兵利器的形狀重見天日,與新的悟空同進退,正如白龍馬晝夜馱載,在考驗與歷劫中修行、消業。
龍與兵器、神龍護寶,亦流露出汗青的影子。以龍為名的武器,如有名的青龍偃月刀,雖不克不及與三國時代的關羽過五關斬六將,確是唐代以后呈現的真正的兵器;龍鱗刀,在曹魏的《典論》已有記錄:“又造百辟露陌刀一,長三尺二寸,重二斤二兩,狀似龍文,名曰龍鱗刀”,曹植的《寶刀賦》也有說起;明、清時代長途火器也開端借助龍威,有火龍槍、五龍槍之名;此外,以龍紋裝潢兵器也風行數千年,從現存的先秦文物可窺真容,如陜西韓城芮國遺址的鏤空龍紋金劍鞘。神龍護寶、八年夜龍王守護寶躲、龍的護身效能,則是印度神話故事與釋教敘事的經典母題,人首蛇身的那伽到中國龍,都曾護佑神山圣水,守護深埋地下的寶躲或驅邪賜福的庫躲。
猴不知天,在宿命里舉棒向前,進一切象,破一切象,得安閒;龍染因果,于苦海翻涌間沉溺,四瀆難回,置之逝世地又獲重生。黑神話余味無限,文史融合處,西游未盡,有幾多天命人正在動身。